作者简介:
何延华,女,藏族,生于1980年,文学博士,现担任yl23411永利国际教育学院教师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,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,全国第七次青年作家创作会甘肃省青年代表作家之一,鲁迅yl23411永利第十期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学员。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,获2009年甘肃省第五届“少数民族文学奖”一等奖,2009年临夏州第一届“花儿文学艺术奖”一等奖,2009年、2010年《河州》杂志年度优秀作品奖,2014年第二十三届“东丽杯”全国梁斌小说中篇小说奖优秀奖。
作品简介:
短篇小说《嘉禾的夏天》发表于《飞天》杂志2008年第1期,《小说选刊》转载于2008年第2期,入选《2008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》(中国作协创研部 选编,长江文艺出版社)、《2008中国年度短篇小说》(中国作协《小说选刊》选编,漓江出版社)、《2008中国小说排行榜》(中国作协《小说选刊》评选,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)、《新时期甘肃文学作品选·小说卷》,甘肃文化出版社)、《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·藏族卷》(中国作家协会编,作家出版社)等选本。获2009年甘肃省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奖一等奖,2009年临夏州第一届“花儿”文学艺术奖一等奖。
作品原文:
夏天的一个黄昏,小男孩嘉禾赶着羊群从山坡上下来。羊的肚子都鼓鼓的,走起来像一支行军的队伍,铿锵有力;小男孩嘉禾像一位将军,昂首挺胸,鞭子甩得脆响。
在池塘边,这支队伍碰上了收购羊皮的乌旦。他骑着那辆几乎要散架的红色摩托车,冲进队伍,羊群一阵骚乱,将军也停住了脚步。
“喂,尕娃。”羊皮贩子叫道。
将军皱皱眉头,近来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个称呼。它让这个十多岁的小男孩觉得自己无形中减少了起码两岁。他已经长大了……他发现摩托后座上驮着好多羊皮子,皮子上结着暗紫色的血痂,有的还往下滴着血珠。强烈的血腥味儿使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。
“有羊皮卖吗?大羊皮一张五十,小羊皮一张三十。”
小羊倌下意识地瞅瞅他的羊群,目光正好落在小母羊银银身上。母羊第一次怀孕,肚皮已经高高隆起,粉红色的乳房胀鼓鼓的,显得格外刺眼。她的毛色洁白如银,身体十分健壮。他立刻气呼呼地白了一眼羊皮贩子,赶着羊群向前走去。
“我一个月来一次。有羊皮就等我!”
羊皮贩子乌旦一溜烟消失了。嘉禾唱起了歌子。他踮起脚尖伸伸脖子,看见他家的烟囱正嘟嘟地冒着浓烟,那是妈妈在烧晚饭,于是唱歌的声音就更大些。
这件关于羊皮的小事,嘉禾很快就忘记了;但是那些血迹斑斑的羊皮,却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
小男孩嘉禾是铁匠乔义礼的儿子,此外,他还是乔庄小学四年级的员工,班里的小组长,村里二十几个小孩的娃娃头,小歪脖大林的好朋友,二十三只(加上小瘸腿羊共二十四只)羊的小羊倌。
他是一个结实得小石头般的孩子:眼睛不大但很机警,鼻子比小狗的还灵,嘴巴阔阔的,上嘴唇生气似的向上翘起。他跑起来比羊还快,总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把妈妈做的千层底布鞋鞋底磨出一两个洞。他有两年放羊的经验,一双小手上长着割青草时磨出的茧子。
星期六的早晨,嘉禾给羊拌了三大盆干草和麦麸,给小鸡撒了几把秕谷,因为记起妈妈“等你把鸡娃喂大了就杀一只给你吃肉”的许诺,又转身撒了满满两把。然后踮起脚尖朝厨房望望,见妈妈笼罩在浓浓的蒸汽里,就想象着把自己缩小,缩小,确信小到妈妈看不见自己了,就贴着墙根一溜烟跑出了家门。
嘉禾来到沟边小歪脖大林家。大林家有一个樱桃园,大大小小五十多棵樱桃树,每棵树上的樱桃就像天上的星星,数也数不完。这时节,樱桃快熟了,嘉禾和大林的友谊也就照例跟着深厚一些。
也是每年这个时候,嘉禾大把大把吃着香甜的樱桃,想,大林的妈妈准是个傻瓜,她怎么舍得抛下这么多这么好吃的樱桃,跟一个男人跑了呢?至于她怎么能舍得抛下大林和大林的爸爸,他倒从来没有想到过。
大林穿着一件短得露出肚脐眼的肮脏的蓝色衬衣,袖子一直挽到腋窝处,站在一口大锅前拌面糊糊。他皱着眉头,两只小眼睛转来转去,若有所思。嘉禾跨进厨房,大声问:“昨晚咋样?”
他指的是偷樱桃的事。自从四年前大林的父亲也丢下他和爷爷离家出走杳无音信后,每年樱桃成熟,不,甚至樱桃还没转成红色,还是一个个绿蛋蛋的时候,村里的一些小孩,就咽着大口大口的唾沫觊觎着,一到晚上就徘徊在大林家门口,有的甚至公然爬上了墙头。爷爷是个古板寡言的老汉,耳朵早聋了,一到夏天就肿得厉害。他们怕爷爷,但不把小歪脖大林当作一回事。
“偷了好多。”大林说。顿了顿,他又说:“爷爷病了。”
嘉禾往灶洞里塞了一把麦草,看它红彤彤地烧完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面糊糊端到爷爷跟前,爷爷肿得像个羊皮筏子。屋里又脏又乱,到处都黑乎乎的,气味令人胸口发闷,眼睛发涩。大林服侍爷爷喝完,又替爷爷把胡子捋整齐。嘉禾望着墙上那张黯淡发黄的全家福,想象不出这个家从前的样子。为了能让夏天早晨的阳光照到爷爷身上,他们打开了所有的窗户。然后他们默默地进了樱桃园。
园子一片狼藉。两个小男孩踩在一层厚厚的樱桃叶子上,地上散落着无数颗珍珠般的樱桃。有几棵小树连叶子都被捋光了。其实还要等十几天,樱桃才能熟。
“准是蚂蚁那帮干的。”嘉禾一面说,一面观察大林有没有注意到他用了大人的口吻。
大林向右歪着脖子,眼光也跟着向右斜过去:他似乎并不关心谁是罪魁祸首。
“爷爷要死了吗?”他突然问。
嘉禾怔住了。说实话,一向无所不能、无所不知的他也回答不上来。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,红着脸回答:“也许李麻子知道。你问问他。”李麻子是村里的土医生,在村边开了一间小小的诊所,一个人;他治病有一个绝招,无论是头痛脑热还是其他复杂的病症,先给病人输液再说。葡萄糖一瓶一瓶输下去,乡亲们带着体温的皱巴巴的钞票也一张一张地塞进了他的腰包。
说到李麻子,嘉禾眼前一亮:“把你爷爷拉到李麻子那儿治治吧,输输瓶子,也许就好了。”
大林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,无声地笑了。可迅即,忧郁又笼罩了他的小脸:“没有钱,怎么办呢?”
嘉禾看着满地的樱桃,有了主意:“咱们卖樱桃!卖了钱就给你爷爷治病!”
从此,为了保卫樱桃,小歪脖大林神奇地战胜了沉重的睡眠,每天晚上拖着一截刚能用他的小手攥住的木棍,哆哆嗦嗦地到樱桃园中巡视一两回。但是没有贼。大概是那次偷去的绿樱桃酸了他们的牙齿吧!这期间,嘉禾求得父亲的同意,陪大林守护过几晚樱桃。十几天后,满园数不尽的樱桃,在他们的保卫下慢慢地红了,红得让人头晕目眩,不知所措;摘一颗放进嘴里,甜甜的汁水能一下子钻到心里去。然而,爷爷的病,也一天天加重了。
田野里的麦子渐渐泛黄了。小母羊银银的肚子也越来越大。小男孩嘉禾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照顾着它,每天总要折腾到自己满意了才罢休。为了给银银吃到最新鲜的青草,他握着镰刀、背着一直拖到他小腿上的大背篓走遍了每一个山坡;一次银银接连的几个喷嚏把他紧张得直冒冷汗——他实在太喜欢那些毛茸茸的洁白的羊羔了——属于他自己的。这使他骄傲自豪,甚至在学校里都洋洋得意。
父亲说,再过半个月,准确地说,是十四天,银银就要产羔了。这让嘉禾兴奋得发抖,把这消息散布得满世界都知道了。
樱桃是大林爷爷治病的希望,一颗也不能少。这天放学后,嘉禾在半路上截住蚂蚁一伙,警告他们不许再偷大林家的樱桃,“因为,”他说,“大林的爷爷病了。我们要卖掉樱桃给他爷爷治病。”
“我们从没偷过他家的樱桃。”蚂蚁嘴里叼着一朵黄色的小花,把小汗褂搭在瘦削的肩膀上,傲慢地说。
蚂蚁比嘉禾大两岁,所以他也有自己的一班人马。他不服嘉禾,尤其是嘉禾比他小,却有自己的母羊,天知道那种多胎羊能下多少个羔!至少三个是没问题的。蚂蚁也是一个小羊倌,对这点他深信不疑。他们最多的时候曾在一天里打过三次架。那是去年,原因也是大林家的樱桃。每次他都把嘉禾打倒在地,一转身,嘉禾就像一只发怒的小豹子一样扑到他的身上,不屈不挠。最后,蚂蚁也怕了他。
蚂蚁说完就要走。嘉禾拦住他:“不许再偷!”蚂蚁双手一推,嘉禾倒退几步,跌倒在水渠边,小草帽掉进了渠里,一下就被冲走了。
那帮坏小孩哈哈大笑。
嘉禾站起来,仍旧挡住蚂蚁的去路。
蚂蚁知道,他那一套又来了,不禁有些茫然。小孩们高兴得互相挤眉弄眼,有的甚至把书包挂在树枝上,准备看好戏。
但是蚂蚁吸吸鼻子,转身看看他的队伍,说:“以后谁要是敢偷大林家的樱桃,我就扒掉他的裤衩,给大家看他的小鸡鸡。”
他又对嘉禾点点头,算是许诺。等他们走远了,嘉禾学着他的样子点了几次头,都觉得不像,蚂蚁点头的姿势更有大人的味道。
之后他去了大林家,查看樱桃是否完全熟透,明天星期六能否拿到集上去卖。他像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在园中走来走去,从这棵树到那棵树,从这条枝头到那条枝头,仰起小脸,努力做出一副行家的样子。然后他就吩咐大林找出家里所有的篮子和筐子,在里面铺上薄薄一层麦草,只等明天摘樱桃。
一回到家,嘉禾就扔下书包去看他的羊。快,要赶在爸爸回家之前把羊喂好。
但是爸爸就在羊圈里,单膝跪在地上抚摸小母羊银银的肚子。银银浑身脏兮兮的,两条后腿和粗壮的尾巴上粘满了黄绿黄绿的稀粪,一股带着草腥味的粪臭窜进他的鼻孔。
“你拌的麦麸太多了,这样会把它胀死。”爸爸喘着粗气,似乎很生气。
晚上吃饭,嘉禾不敢看爸爸的脸色。他感到伤心。他只低头扒饭,默默地,尽量使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。他希望这样就能使在打铁铺里劳累了一天的、现在正气呼呼的父亲遗忘自己,他把自己缩小,缩小,几乎只在饭桌上露出头和一只握着筷子的小手,手上还粘着银银的几根羊毛。
然而父亲很快又高兴起来了。嘉禾乘机飞快地夹了点菜放进自己的碗里,又缩小身子,细声细气地咽到肚子里。
“这只母羊是你的。”爸爸用通常和蔼的口吻,对儿子说,“它能下三四只羊羔。这是新疆多胎羊。你瞧瞧它的肚子就知道了,简直像个皮球!”
父亲笑起来了,嘉禾挺挺腰,忘了吃饭:“真的给我吗?”这个问题,他已经傻乎乎地问过好几遍了。
“那还有假!但是你要伺候好银银,一只小羊羔要卖几百块钱呢!”
“但是,它会死吗?”
“明天给它喝些酸菜水,就不会有事了。”父亲满有把握地说。可是嘉禾却懊丧地垂着头,心里笼罩着害怕失去银银的恐惧。这时他想起了小伙伴大林,大林这几天已经问过他无数次:“你说,爷爷会死吗?”
晚上,嘉禾梦见银银死了。他被自己呜呜的哭声吵醒了。
他就悄悄来到羊圈看银银。银银卧在小主人精心为它铺就的麦草灰上,安详地反刍。看见嘉禾,它亲热地叫了一声,眼睛里流露出惊喜。那样子和所有他们见面的仪式无二。嘉禾的心咚咚跳了起来。他蹲下来,急急地撩起银银的尾巴,发现它腿子和尾巴上的稀粪干了,屁眼也是干的,这说明银银已经完全好了。他高兴得跳了两下,感激地摸摸它的肚子,里面有个硬硬的东西在动。再摸摸,“咚”那硬东西磕到了小羊倌的手,他吓了一跳,接着便笑嘻嘻地回去睡觉了。
星期六的早晨永远那样美好。嘉禾一早就把银银的好消息告诉了爸爸,得意的样子就像一个功臣似的。趁爸爸还没有去铁匠铺,他就麻利地将他的那一份家务活干完了:喂羊,喂鸡,爬到屋顶扔下好多干柴整整齐齐地码到厨房门前,甚至挎起小篮子,跑到菜地摘了一篮嫩嫩的黄花菜,回来的路上还顺便给兔子拔了好多的苦苦菜。这获得了爸爸赞许的微笑。
爸爸发现,自从他把小母羊银银许诺给儿子以后,这小家伙再也不贪玩了,把羊群——特别是银银,喂养得就像小皮球似的,毛色银光闪亮。这一招真灵!他不禁暗暗得意。
等爸爸前脚刚跨出门槛,嘉禾就朝妈妈做个鬼脸,迫不及待地向大林家跑去。
小歪脖大林还在园子里忙活。他从鸡叫的时候起床摘樱桃,直到现在还没摘完三棵树。樱桃太稠了,稠到他不知摘哪一颗好。地上的三个竹篮都满满的,大林的手腕快要麻木了。嘉禾跑进来,一下拽住一个被果实坠得几乎垂到地面的枝条,飞快地摘起来。大林这才喘了口气,一屁股跌坐在地下抓起一把樱桃塞进嘴里,眯着眼睛看着他的小伙伴。
终于,在太阳还没有灼痛脊背之前,他们摘了四竹篮、两筐子樱桃,这才满意地住了手。在怎么卖这件事上,两人争执了几句,不过很快就达成了一致:一大碗樱桃一块钱,一小碗五毛钱。如果买得多,可以便宜点。
于是两个马上要变成商人的小男孩,吃力地将樱桃搬到马路边,没几分钟就坐上了一辆赶集的三轮车。夏天的风是那么的惬意,马路两旁的白杨树叶哗哗作响,有的枝条还拂过他们的脸庞。
大片大片的麦地泛着层层麦浪,玉米树似乎比昨天又长高了好多,它们的叶子那么长,那么大,甚至有的头顶已经抽穗。铃铛似的洋芋花满眼都是,红的,紫的,黄的,白的,还有那清香的苜蓿花……可是他们对这些并不在意,他们激动的心,早已飞到了热闹的集市上。
这是方圆几十里最大最繁华的一个集市。一到逢集日,人们就丢下手头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活儿,穿上自己最满意的衣服,绕过曲曲折折的山路,来到集上浪一趟;或者抱了一只老母鸡,牵了羊,到牲畜市场上去做买卖。也有媒人在集上促成了好多亲事,甚至每年都有几个不安分的女子从这个集市上跟人私奔了。总之,在这样偏僻的乡下,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心花怒放的场所。
他们在最繁华的地段摆开摊子。红红的樱桃玛瑙般晶莹可爱,一只大花碗,一只小花碗,两个腼腆羞涩的小男孩,构成了一幅独特的画面。
在这种特别的时候,嘉禾忘记了他的小母羊银银,大林也忘记了他的爷爷,两个人完全沉浸在从未有过的新鲜刺激带来的快乐中。
对面有一家牛肉面馆,大林一忽儿工夫就望了好几回。嘉禾说:“牛肉面不好吃。”一派行家的口吻,“辣,麻,稀溜溜,稀溜溜,辣出鼻涕来;汤嘛,倒还好喝。”大林歪着脖子使劲咽了几口唾沫,说:“谁没吃过!辣,麻,我爸走的时候,带我吃过一次哩。”
说到爸爸,大林沉默了。他永远记得那个干冷干冷的冬天的早晨,他的爸爸,给他和爷爷煮了一锅香喷喷的肉,然后,穿上他那件平时最整齐的西装,给爷爷说了很多话。说了些什么话呢,大林忘记了,只记得爸爸温暖有力的手牵着自己出了门,身后是爷爷颤抖的怒骂声。在集上的一家牛肉面馆,他们吃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条。大林永远记得那滋味。
“爸爸出去给你找妈妈,很快就回来。你要听爷爷的话,要听老师的话,好好学习,有事情就去找麦积叔叔。你麦积叔叔是你爷爷养大的,他的媳妇是你爷爷给娶的,他的房子是你爷爷给盖的,他会照顾你们的。不哭,大林不哭……爸爸一定给你找回妈妈……”
“要是你不回来呢?”
“爸爸怎么会不回来呢!爸爸答应你一定会回来……”
于是大林开始了等待。在他的概念中,“妈妈”就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子,只有爷爷和爸爸是真实的。但等着等着,爸爸也成了一个影子。但他还是常常站在马路边,看那几辆准时从城里开来的汽车,他多么渴望爸爸就在汽车上呀!有时候他哭,第一句总是喊“爸爸”,喊出来想一想,爸爸在哪里呢?就又喊“爷爷”,但爷爷是聋子,听不见。他就咬着嘴唇不出声,歪着脖子剧烈地抽动着瘦小的肩膀,于是谁也不忍欺负他了。
很多人从他们面前走过。卖扫帚的人、卖母鸡的人、货郎哥、卖菜的人……但是对他们的樱桃,却无人问津。大林就有些蔫,使劲搓着一双脏兮兮的小手,搓下好些污垢棒子,直到将手心搓得通红。男人们对樱桃之类的东西是鄙夷的;只有女人和小孩能发现这些可爱的东西。山里人最会算计,一块钱能买一碗香甜的樱桃,同样能买一包精致的加碘盐,樱桃一会儿就吃完了,一包盐却能吃一个月!樱桃可以不吃,烧饭却不能没有盐!这样比较一下,女人们就走开了。小孩是留恋的,缠着大人闹,这才卖出去一些。
正是当午,夏天的太阳仿佛在冒火,灼得他们的脊背火辣辣地痛。大林又累又渴,嘉禾让他到牛肉面馆讨些水喝,他不去。嘉禾也觉得害臊,不敢去讨。大林说:“要不我们喊吧,就这样……”他咳嗽几声,咳出一口痰吐在地上,深吸一口气,伸长脖子,做出要高声吆喝的样子,但只喊了一声“哎——”就停住了,脸窘得通红。嘉禾就指着他的鼻子大笑。大林也笑,笑着笑着就笑出眼泪来,这一回真的呛住了,咳得上气不接下气。嘉禾朝他扬扬眉毛,意思是“瞧我的”,就转身勒紧布裤带,暗暗鼓鼓劲,接着撩起小汗褂,一把抹去脸上的汗珠,向前跨一步,把右脚搭在一块大石头上,大声喊起来:
“樱桃来!大林家的樱桃来!又大又红的樱桃来!便宜的樱桃来!五毛钱一碗的樱桃来!”
他一口气喊完,因为紧张、激动和腼腆而羞红了脸颊。而且他自作主张,将樱桃降价了。
这样,两个小男孩叫卖樱桃的稚嫩的声音响遍了整个集市。于是他们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,卖掉了一碗又一碗。等到第二筐卖完、一毛两毛五毛的角票塞满了大林的裤兜的时候,一个男人走来,把剩下的樱桃都买走了。离这里不远就是一个城市,那里的人们最爱这些好看又好吃的时令水果:十块钱一斤。
一共卖了135块。嘉禾将手指头伸进嘴里一舔,沾着湿漉漉的唾沫颤抖着数了三遍,然后大林接过去也颤抖着数了三遍。之后,他们的目光一起投向了牛肉面馆。
两碗牛肉面用去五块钱。于是大林又把所有的钱再数一遍,用了减法。嘉禾左右望望,见大人们都安静地吃饭,就赶紧坐端正,表情庄严肃穆,好像换了一个人。大林歪着脖子效仿,腰板挺得酸痛。
他们以为这些钱足够治爷爷的病了——这是他们长这么大以来见过的第一笔巨款。一回到家,两人就把肿得几乎透明的爷爷扶下炕,让他躺到架子车上,一个把牛皮绳勒进肩膀使劲在前面拉,一个踮起脚尖使劲在后面推,遇到上坡就喊吭唷,遇到下坡就一溜风——大汗淋漓地拉到了李麻子的诊所里。
大林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放在李麻子肮脏的桌子上。李麻子只斜着眼睛扫了一眼,笑了。
“他们家还有好多樱桃,好多好多!”嘉禾急忙说。
“我可不爱吃什么樱桃。尕娃。”
嘉禾就泄气了。
李麻子拿听诊器听遍了爷爷的胸膛,又把了半天脉,这才皱眉(一共皱了三下)对大林说:
“不妙啊!先输两天液体再说吧!”
两个小孩不懂“不妙”是什么意思。但是大林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,他突然哭起来,抓住李麻子的手臂,摇樱桃树似的使劲摇着:
“你可不能让爷爷死啊!我只有一个爷爷!呜呜……”
李麻子似乎不屑与小孩子谈话,他甩开大林的手,抓起那堆角票,熟练地数了数,说:“这些钱只够输两天液体,输完了我就没办法了。”他将“没办法”三个字压得很重。
嘉禾立即后悔起那五块吃牛肉面花掉的钱来。
“那我去找麦积叔叔!他是我爷爷养大的,他的媳妇是我爷爷给娶的,他的房子是我爷爷盖的,他会管我爷爷的!”
“那你告诉他:你爷爷的病只要花上两三千块钱就治好了。只要有钱,你爷爷的病包在我身上。”
“那我爷爷会不会死?你会不会骗人?”
“不会。我向你保证。”
嘉禾回家时已是黄昏。妈妈正拿着搅火棍气呼呼地站在大门外等他。
嘉禾转身就跑。
妈妈追上来,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。嘉禾东窜西拐,把妈妈扔下好远。等到她快扑过来,就又嘻嘻笑着跑两步。终于,妈妈累得扶住墙直喘气,喘了一会儿就拖着搅火棍疲惫地回家了。
嘉禾站在一块大石头上,踮起脚朝自家屋顶望。直望到屋顶烟囱腾起一股浓烟,确定妈妈在烧晚饭时,才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进了家门。
幸好爸爸还没回家。他赶紧溜进羊圈看银银。
羊们都饿坏了。一见到小羊倌就咩咩叫个不停。他蹲在银银跟前,银银边叫边将脸朝他的身上蹭,仿佛在问:“嘉禾,你一整天跑哪儿去了?”嘉禾则仔细查看银银身上的每一个地方,看肚子是否大了些,奶膀是否饱了些,然后给羊们拌了三大盆草料,还特地给它们一些青草,以表示今天让它们饿肚子的歉意。羊们吃得很欢。银银受着优待,将自己的那一份吃得津津有味。
小羊倌笑了。
“啊哟!”嘉禾突然感到屁股尖锐地疼,急忙转过身——原来是妈妈,手里扬着搅火棍。
“你一天野到哪儿去了?我锄草回来,鸡娃都快饿疯了!”妈妈最爱养鸡。
嘉禾涎着脸嘿嘿笑着。
“你不想吃鸡肉了?你把鸡喂肥,我就杀一只给你吃肉!”
嘉禾立即满嘴口水,同时感到万分委屈:“我喂了三年鸡娃,你就从来没有给我吃过一次鸡肉!你总是骗人!”
这时,爸爸回来了。
“怎么了?”他问。
“哦,没什么,我替嘉禾喂羊呢。”
嘉禾感激地望了妈妈一眼。还是妈妈好!
“你有什么心事吗,嘉禾?”晚饭桌上,爸爸问嘉禾。
“大林的爷爷病了,他会死吗?”
“那不是你管的事。”爸爸平静地说。
妈妈倒是吃了一惊。
“孽障的老汉!”她说。
“大林的爸爸在西藏。咱村几个年轻后生在西藏见过他。他在那里打工。就是给藏民盖盖房子什么的。你知道,他是一个不错的木匠。”
西藏……西藏在嘉禾的心里就像天边一样遥远。
“还给藏民放羊。藏民的牛羊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。”嘉禾的脑海里立即现出一幅牛羊成群的画面。
“后来就在西藏成家了。听说那家的牛羊数不清。”爸爸羡慕地说,“这小子终于交上了好运!”
原来是这么回事。大林那傻小子,还在等他爸爸。大林……
“那麦积应该管……”妈妈说。
“嘁!麦积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?那年为了地埂的事,他差点拿石头敲开我的头。”爸爸愤愤地说,“不就是为了多占那一寸土地嘛!想让他管老汉,哼,除非银银生出一只小狗!”
晚上,嘉禾第一次不想睡觉。尽管今天很累很累。他想这想那,不知什么时候沉入了梦乡。梦见漫山遍野的樱桃,梦见大林的爸爸回来了……
嘉禾陪着大林去找麦积。
麦积养着几头花奶牛,还种着一个蔬菜大棚,那块地曾是大林家最好的水地,分家的时候,爷爷念着他自小没有见过亲生爹娘的面,特意分给了他。
麦积坐在葡萄架下喝着茶。他有茶瘾,这又是大林爷爷的缘故。大林的爷爷爱喝茶,一辈子就这么个癖好:一日三茶,不喝就浑身痒得难受。麦积从小就跟着大林爷爷——他的阿爸——喝茶,现在连牙齿都喝黄了。
“你爸爸来信了吗?”一见大林,他就这样问。
“没有。”大林怯生生地回答。对于他的这个叔叔,他一向感觉陌生和害怕。
“哦。这个败家子!他不管你们喽!”他拖长音调懒洋洋地说。
“我爷爷病了……”
“又肿起来了?老了就是这样子,这不是什么大病,过了夏天就好了!”说完他站起来,钻进车里。
嘉禾急忙拍拍车门,喊:“他的爷爷病了,你管不管?”可是麦积似乎没听见,他开着车嘟嘟嘟拐出了大门。
他们又去找族里的老人。老人们商量半天,决定劝劝麦积。
麦积答应给大林的爷爷支付两千块钱的医药费,其他的他一概不管。这是族里的长辈一致要求麦积的结果。他们一共五个人,三天内快踢断了他家的门槛,快磨破了嘴皮子,说:“你不能没有良心……”麦积反驳:“他的亲生儿子都不管他,我有什么办法!”这样一来一去,最终还是麦积让了步。
族里一个有头脑的老汉,要求麦积立下字据。争执了半晌,麦积忽然把双手放在胸脯上,说:“我保证,保证给阿爸治病。虽然我是阿爸捡来的,可是我从来就把他当作亲生父亲看待。我若撒谎——”他伸手指指蓝天,“就不得好死!”
看到他又是发誓又是许诺,人们这才放心离去。可是第二天一早,就听人说,麦积坐车走了,随身带着很大的行李,像是要出远门。一问他媳妇,果然是到新疆库尔勒打工去了,半年后才回来。
为了照顾爷爷,小歪脖大林辍学了。嘉禾不禁有些孤单。
爷爷只输了两天的液体,李麻子就叫大林把他拉回去,因为钱都用光了。这时候的爷爷已经肿得像座小山了。
大林每天都去卖樱桃。不逢集的日子就在路边卖。有时候五块,有时候十块,没有定数,凑够几十块就央李麻子到家里给爷爷输一瓶液体。李麻子是要出诊费的,因为可怜大林,五块钱出诊费只收两块五。大家都说李麻子是个好人。
一天下午,下了一场冰雹,冰雹有鸽子蛋那么大,砸在头上生痛生痛的。快要变黄的麦子被砸开了苞,铺得满地都是;玉米叶子被撕成了一绺一绺的,仿佛乞丐的破衣裳。农民们一年的辛苦,一瞬间化为乌有。大林家的樱桃被打得一颗不剩,红红的厚厚的铺满了整个园子。光溜溜的树身在风中摇摆,像是在哭泣。
嘉禾就是在这天傍晚把银银连同未来的小羊羔一起许诺给大林的。天知道他有多么喜爱洁白的、活蹦乱跳的小羊羔,可是那天他一看到大林家狼藉的樱桃园,看到大林奄奄一息的爷爷,就说:“等银银下了羔,我就把它们都给你,你爷爷就不会死了。”
银银果然下了四只可爱的小羊羔。下羔的那天嘉禾赖着没去上学。妈妈想到这是他的羊,是他一手辛辛苦苦喂大的,就同意他在旁边打下手。爸爸仍在铁匠铺里,他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儿。
整个过程充满了新奇和快乐,小羊倌忙着跑前跑后,心咚咚跳着,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。经过一阵痛苦的挣扎,第一只小羊羔顺利地产下来了……接着是第二只,第三只……第四只的后腿被卡住了,看着妈妈紧张地揉搓银银的腹部,嘉禾害怕得血液都快凝固了。终于,经过整整一上午的忙活,所有的小羊羔都在夏天炽热的阳光下来到了世上。它们一落地就想站起来,试探性地用前腿点点地面,努力歪歪斜斜地站上一会儿,就软软地倒下了;爬起来再站稳,居然能走路了。
它们的毛很快就干了,蓬松松卷曲曲的,在阳光下泛着洁白的光。有一只小羊竟是花的:它的头上、肚子上、四肢上都均匀地撒着黑色梅花状的花纹,可爱极了。它们跌跌撞撞,一拱一拱地抢奶吃。嘉禾突然对自己的许诺感到万分后悔。
“我真傻。”他想,几乎要哭起来了。
四只小羊羔每天都见长。小男孩嘉禾简直对它们着了迷。他再也没去过大林家。每次路过沟边,他都害怕遇见大林。那个许诺,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扎下了根,他每时每刻都准备将它连根拔起,彻底忘了它,但越想忘记就越记得清晰,这让他苦恼极了。
上课的时候,嘉禾胡思乱想,老师讲什么他都听不见。洁白的羊羔和大林肿得几乎要胀破了的爷爷交替在他的脑海里出现,他爱羊羔——如大林爱他的爷爷,可是,羊羔没了还会有,爷爷没了,还会再有吗?他想起大林——可怜的大林正等着他兑现诺言,给爷爷治病呢!可是我该怎么办呢?连大林的爸爸都不管他们了,我有什么力量呢?
嘉禾这样想来想去,神思恍惚。但是一回到家,看见那群可爱的白毛团团,他的烦恼就消失得一干二净,他甚至想:这是我的羊羔,谁也别想夺走!慢慢地,随着小羊羔一天天长大,他几乎把自己对大林的许诺忘记了。
夏日的午后总爱下一阵雷雨。这天的雷雨特别大,就像有人从天上倾倒下来一样。放学铃声一响,嘉禾就抱着书包冲进了雨里,他想早点回家照看银银和羊羔,银银几天前突然开始拉稀,就像上次一样,黄绿黄绿的稀粪一直冒个不停。这使小羊倌感到害怕。
跑到沟边,一个小人儿站起来,是大林!嘉禾心里“咚” 地跳了一下:啊呀!是他的爷爷死了吗?大林仍旧穿着那件肮脏的蓝衬衣,浑身泥水,就像刚从泥潭里捞上来一样。他见到嘉禾就“哇”的一声哭了:“我爷爷身上破了!”
爷爷身上的肿已经消了,这使他看起来瘦小得可怜。他浑身上下都淌着又黄又红又浊的脓水,血肉模糊。嘉禾看了一眼就赶紧出来。
雨大得惊人。两个好朋友都觉得彼此有点陌生。
嘉禾不敢看大林的脸。他的眼睛只盯着大林湿漉漉的破鞋。鞋子显然太大了,里面灌满了泥浆。
雨仍在肆虐地下着。两个人都默默地站在檐下,想着各自的心事。最终还是大林打破了沉寂:
“我找过二爷,二爷说没钱;找过三婶,三婶说我自己也吃药呢;找过小强哥,他说,他说……”
他哭起来了。
“他说什么?”
“他说我的爸爸在西藏,他不要我们了;说我的爷爷就要死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要是爷爷死了,我就上西藏,去找我爸爸,要他还我的爷爷……”
沉默。耳边只有大林呜呜的哭声和凄厉的雨声。嘉禾感到害怕,觉得爷爷身上淌的脓血是他造成的,如果爷爷死了,也是他的原因。
大林没有问他羊的事。也许他根本没把他的许诺当真;也许,也许他也早已忘记了。
爸爸说,银银拉稀是因为痢疾。小母羊银银得了痢疾。原因是嘉禾给它吃了带着露水的青草。刚产崽的母羊是不能吃这种青草的,它会要了羊的命。现在,四只小羊羔也都开始冒稀粪了。
“得赶快把它们处理掉,要不然,再过两天就会死!”晚饭桌上,爸爸对妈妈说。口气就像羊是他的。
那么,银银和小羊羔都要死了吗?小羊倌万万没有想到,自己不顾从悬崖上掉下去的危险割来的青草竟会杀死银银。
嘉禾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悔恨。万分的恐惧和悔恨。他那么爱羊羔,爱到不想去上学,想天天和它们在一起。可是现在,它们因为他的无知就要死了!嘉禾小小的心感到了一阵疼痛,他又想起了大林……
“它们真的会死吗?爸爸?”嘉禾两眼噙着泪花,问道。
“会的,儿子。你没见银银的头这几天一直耷拉着吗?羊最怕拉稀……”
嘉禾眼前浮现出大林爷爷的样子,他的头也是耷拉着的……
小男孩嘉禾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。
第二天早上,清真寺嘹亮的诵经声一响起,嘉禾就起床了。他悄悄地来到羊圈,在银银的脖子上拴了一根红色的丝绳,然后把拉稀拉得软绵绵的小花羔抱在怀里,哭了很久,最后他拌了三盆草料,别的羊们都咩咩叫着抢着吃,只有银银和她的羊羔们呆呆的,耷拉着头。
上学的路上,嘉禾一直小声地哭着。他已经决定,趁它们还没有病死,今天中午放学后就和大林一起把它们赶到集上卖了,把卖得的钱交给李麻子,大林的爷爷就不会死。
嘉禾熬过了长这么大以来最漫长的一上午。放午学的路上,嘉禾突然感到一阵恐惧,强烈的恐惧。他仿佛听见大林的哭声和母羊银银的叫声,他跑起来,越跑越快,越跑越快,夏天的热风在他耳边呼呼直响,周围的事物——庄稼、小河、草地、山坡……都静悄悄的,仿佛在默默注视着这个疯狂奔跑的孩子。
到了,到了。家门敞开着,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摊凝固的血,这血红得让嘉禾打了一个冷战。
接着是挂在杏树枝上的五具羊的尸体:一只大羊,四只小羊,全都被剥掉了皮,没有了头颅,脖梗处往下掉着鲜血,一滴,两滴,汇成了小溪。五张羊皮展展地反铺在地上,纵横交错的脉络清晰可见。
爸爸正忙着驱赶趴在羊身上的苍蝇,见到嘉禾,吓了一跳:“哎哟!儿子!你的脸色那么苍白!来,让爸爸瞧瞧!”
他伸出沾满鲜血的双手,朝嘉禾走来,嘉禾脚下一软,倒在血淋淋的羊皮子上。
“这是我的羊!”嘉禾哭着喊,他的嘴唇一片青紫,愤怒与哀伤的目光使爸爸大吃一惊。“我只好把它们杀掉,”爸爸解释道,“羊当然是你的,可是等它们病死了,我就一分钱也得不到啦!等明年,我再给你一只比银银更好的母羊……好啦,吃了饭去看看大林吧,他的爷爷死了。”
夏天的一个黄昏,小男孩嘉禾抱着大小五张羊皮,坐在山坡上,哭了很久很久。
那条早上刚刚系在银银脖子上的红色丝绳,现在绑在他的手腕上。那是一个记号,他曾经想等他长大有了钱,就凭这个记号把银银买回来。
在他对面的山坡上,大林穿着厚厚的孝服,趴在爷爷的坟前大声哭泣。
下山的时候,嘉禾碰上了收购羊皮的乌旦。他骑着那辆几乎要散架的红色摩托车,一见嘉禾急忙刹住车。
“喂,尕娃。”羊皮贩子叫道,“要卖羊皮吗?大羊皮一张五十,小羊皮一张三十。”